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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花，白花瓣

作者 方华敏    朗读 泓垚

初夏，江南的梅子雨如期而至，像暑热到来之前的慰藉，细密而绵柔。

院子里的栀子树从暮春醒来，碧翠的叶面沾濡清明的泪滴，隐藏叶间的花苞抽箨，悠缓的不忍久视。近日几场细雨，几个艳阳，终于肯探出头，把美丽的面容呈现。哦，原来初夏也是抹了淡淡愁绪的。

我倚靠窗前，默默注视那片为我凝脂的朵朵柔白，满满的都是给予。这一年一度的栀子之约，是我为自己设定的仪式。荏苒岁月以这种形式承托着，无不安然。再过几日，这如剪的白、精致的蕊，将如丝如线，隐退而去。不管节气如何来回，我都能从她的青绿和柔白之间，看到故里栀子花的影子，从清晰又模糊的乡愁里，想起遥远的往事。

故里的栀子唯净，仙女之精灵。低檐的人家，庭院里，亦或池塘边，总安然驻影着棵棵栀子树。小满时节，含苞的青镶绿，一塘的绿云绵延，总有一朵半开的栀子挺然其间。此时细雨洒落，花儿惟我又忘我，那么完美自足。不觉道：有栀子在侧，有栀子在心，则长长的雨季又何妨呢？

六月的雨里，栀子经自白着香着。馥郁的香滑进书本，窗外的绿色流动。我的记忆便丝丝缕缕明晰起来，关于爱的，关于浪漫的，关于姐姐的......

乡居的少年生活优渥自在。暑假了，所有的紧张都在如风的洒然中消散。那年初夏的雨季迟迟没来。伯父家门前的栀子开得如同小写意，半阖半醉，凝聚的清香一波一波地飘散。姐姐——我伯父的长女，安静地坐在花前，悠悠地做着绣活儿。微风吹动白色裙裾，身边绿叶茵茵，疏枝里温润着的尽是美好。我迷恋这颜色和细节，倾心姐姐的一针一缕，并新奇地陪伴清赏。绣针在她手中翻飞，十二色彩线穿梭平针、套针、钉针之间。绣着便看见红花、绿叶、水草，还有欲语还休的水波。犹是那对灵动的金鱼，振翅的小鸟，含情的虎头，跃动出凡俗的喜气，留住那个夏天少有的华丽。姐姐微笑着说，你上学念书多好，哪像我潜心其内，心无旁骛的。此时栀子的柔白层层绽开，延伸着纯色之光。而我却看到她眼里的倦怠。也许，我做梦都不会料到的结局让五月铭心的期许成为空付，让花期成为姐姐最美的叙事。我默默祈祷雨季不再来，而难以预料的世事，已在那个夏季为她添加了注脚。

小村那头，隔着细水长流的日子。姐姐不再像花季时坐在树荫下冗长地刺绣。年少的她已是俨然的劳力，薅苗插秧、割稻打场，与农人比肩，从不甘示弱。田野纵横的小陌，留下她重叠的脚印，灼灼阳光下，她如一把犁铧翻耕潮润的土壤。黄昏最浪漫，她依偎田埂，看稻浪翻涌，慢慢地绚丽的云霞涴净，星星挂头顶。这时打谷场的号子响起......晚风下摇动着的谷子从她的指缝间漏下，苦累全然不觉。

那年花开，那年半夏，我放学后去田畈，姐姐穿着半新的阴丹士林布小褂，从麦青中走过来，越发温美素净。像极了她的乳名：秀。她悄悄告诉我，有一个情理兼备的男子走进她的梦，承诺相爱无尽......姐姐矜持而又难掩的淡淡喜悦，宛如她贴身素帕暗藏的栀子，独属于她的桃李花季，独属于她爱情的朝朝暮暮。

端午节的餐桌上，姐姐盛满菜肴的盘盏与碗筷轻轻撞击，美味化作白色的香气弥漫，富庶而礼诚。未来的姐夫站在姐姐身边，伯父伯母的笑全荡开了。我至今仍然葆有对他的第一直觉：英气俊朗，善良体贴。他捧给姐姐的栀子，电光火石般，淡极的艳，纯色的白，已花开到荼蘼。只是那年那月的我不谙人事，不懂花开。

“于飞燕，并蒂莲，有心已待成姻眷”。我目睹他们完美的婚姻：一对璧人，一个好日子。唢呐悠扬的音符倾下如锦绣，一曲《百鸟朝凤》，喜庆欢快又高潮迭起。红色梦幻所营造的浪漫物语，神秘不可喻。“赢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是姐姐最美好的愿景，也是我最美好的祝福。

院子里的栀子花一丛丛深情地开着，溢情溢香。姐姐有了宝宝。她从容地带娃，出工。小衣服晾晒太阳下，沾了栀子香气，如白宣浸过，怎么看都明艳，连心情都次第开放起来。光阴是她手中的溪流，井然有序地平稳流淌着。

人生充满太多意外，猝不及防。记得那个初夏，细雨绵密悠长。姐姐心脏病猝死。模糊的情境，刻骨的悲痛。伯母声声呼唤，撕心裂肺。姐姐抛下疼爱她的人，抛下幼小的闺女，隐遁无尽暗夜。风吹过她的坟头，无处安放的哀伤，忧郁地飞舞，像曾经的点点时光......

故里的栀子依然柔白清香。尘世种种际遇变幻，谜一样锁着。流年的光影，照见隔岸花树下永恒的五月，竟是那样的切近又那样遥远。从此栀子花挥不去岁月濡染的悲伤。

我和姐姐，血缘亲情，十指连心。怎能不对她顾念长久？四十余年，她的一颦一笑，她的绣品，都被我细细珍藏。

窗外的栀子花，已枯萎，黯淡，如李叔同的《落花》，归于沉寂。原来生命退场，也可以这样恬静。我恭敬地捧起朵朵残花，整理。放置。珍藏。用它连缀起来的文字，历久弥香，可得永恒。

栀子花，白花瓣。青春里的姐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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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方华敏

作者简介：方华敏，湖北枝江人， 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1976年应征入伍。作品入选《中学生阅读》、《新作文》、高中语文考试试卷、高考语文模拟试卷之现代文阅读，多篇作品发表于《中国文化报》《雨花》《翠苑》《牡丹》《散文选刊》《北方文学》《青海湖》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年年此时》。

朗读者：泓垚

（责任编辑：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