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的汉字都有个很怪异很要命的特点。乍一看,是个字。睁大眼睛细看,反倒不像那字,越看越不像,最后变成四不像。等闭了眼再睁开瞧,那字又还是那字了。
不过,“回”字却在怪异里生出了蹊跷。那外形,近看也好,远瞧也罢,总能让人莫名地想起一些温暖甜蜜的事情来。要么是大冬天的,一群人密密匝匝地围着一个火炉子,不留一点儿缝隙地挤成一团,要么是两个相亲相爱的人,一个人把另一个人抱在怀里,紧紧地,喘不过气来。
可是,一次又一次反复看它的时候,眼睛里又会忍不住涌出泪水。这个字多简单啊,不外乎是一张口含着另一张口,不外乎是两个毫无关系的事物发生了关系。可是,看着看着,却看到了里面的曲曲折折,向东,向南,向西,向北,就像一个疲惫赶路的人,似乎要把整个世界都看一遍,要把人生走到终点,才可能回到最初的地方。
多么仁慈,又多么残忍。
多么温暖,又多么冷厉。
其实,在最初的甲骨文中,“回”字远比现代简体字更婀娜生动,它看起来仍然是甜蜜温存的,但形如渊水激荡回旋,又似浩渺烟波中一个漂浮不定的漩涡。就那样波折着,逶迤着,迷茫着,不可逆转着。你能说这个赶路人还可以顺利地回到原点吗?
太难了。真正是似水流年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任世事多烦扰。可它偏偏要和“家”沾亲带故,并且死缠在一起。
瞧,一眨眼的工夫,年关又近了。
回家的脚步声如鼓槌。摩托大军,汽车方正,火车呼啸……
回家呀。
回家真好呀。
一个在路上马不停蹄,一个在门口望穿秋水。
一个披着雨雪风霜,一个囤着五谷杂粮。
可是,这个世界的构成远比一个汉字复杂玄幻得多。盘旋在旅途中的许多倦鸟,等看够了风景,累得再也飞不动,只想着回家的时候,有的家关了门,有的家已没了门。亲人啊,你在何方?我们还回得去吗?
不如止步吧。找个朋友喝一顿,趁着酒醉卸下伪装,说说母亲做的面饼,父亲抓的鱼虾,说说小时候的事儿。酒一醒,该飞哪儿,飞哪儿。无论飞哪儿,表面风风光光,内心照样流浪。
如果早知这样,当初的我们还会选择那条义无反顾的路吗?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不确定。
但如果不去远方,这辈子就会有一个确定的遗憾。所以,有那么多人前仆后继地飞出去。飞不出去的拼了老命也要把孩子送出去读书,留学,工作,好像飞得越远,越足以证明自己的成功。
说到底,我们的旅程终究是一个漩涡——那个像古体回字的漩涡,注定了一生都在回旋,漂泊,注定了最后的破碎与消失。即便你我的母亲仍健在,即便你我的老房子还矗立在原来的位置,即便交通业越来越繁荣昌盛,可我们仍旧回不去。
回不去,是因为时光不会在老地方等我们,它终究不是一个忠贞的情人。回不去,是因为我们自己也变了。
有些变化是觉察不到的,就像细风吹过。只有可以觉察到的变化才能唤醒蛰伏在我们心底的疼痛。
我家门口的那条开着野花的小路曾不止一次地呼唤着我,敲打着我。我深深地记得那些夏天,我赤着脚走在上面,软软的,湿湿的,挽起裤腿的时候,会有蝴蝶儿在我的脚踝上缭绕,翻飞……
现在,那条路早已变成良田。因为我勤劳勇敢的父老乡亲们惊喜地看到每一寸土地里都蕴藏着黄金,这个发现更加激发了他们的勤劳和斗志。房前屋后的任何一寸荒地也不会放过,那条路又怎能幸存?正如王朔所说,草地上开满野花,可牛群来到这里,发现的只是饲料。
我还经常想起村里的田野。那时候的田野是麦子和棉花的天下,春天碧波荡漾,满眼都是绿,连空气都是绿茵茵的。我喜欢泥土,野花,青草和麦苗混杂在一起的香味儿,喜欢在春天的麦地里打滚,喜欢站在秋阳下眯缝着眼久久地凝望那些绽放着的白棉花……
可现在,一切都只能出现在梦里了。几年前,我的乡亲们都纷纷改种蔬菜,田野被大大小小的棚子和薄膜切割得支离破碎。收入倒是上来了,但大片大片的绿不见了,棉花姑娘的身影也远去了。
我说不出这些变化有什么好,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好。看着田野的时候,我总是心里空空,双目茫然。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那些我居住了十几年的时光,已经和我永别了。
我还怀念上学那会儿,学校广播响起时,我心似小鹿,脏如脱兔的瞬间。为什么呢?因为新鲜,紧张,思念,期待所带来的一系列焦灼与亢奋,因为我等着哥哥的信。哥哥常常会给我写信,对我嘘寒问暖。有一次,哥哥把他可怜的生活费节省下来,悄悄地往信封里塞了二十元寄给我,嘱咐我一定要吃好。我收到之后,眼泪吧嗒吧嗒地掉。过了几天,我咬咬牙,给哥哥寄去了五十元。因为哥哥是男孩子,个子比我高,饭量比我大,我担心他饿坏了。当然,我还深深地怀念着哥哥第一次带着我坐公交车进城的日子。没有位置坐,车晃荡得厉害,哥哥便用一只细细的胳膊揽住我的肩膀,细心地保护着我。
那贫穷而芬芳的时光啊,你能回来一下吗?你还能给我一个小小的位置,让我盛放那些甜甜的苦苦的笑容吗?
我知道,回不来了。所有时间里的事物都永远回不来了。我也回不去了。
这个世界,每个人都很忙,而且每种忙都有自己的理由。关心名利的多了,关心星星的少了。热衷花边新闻的多了,热衷花花草草的少了。钢筋水泥塑造的城市霸道地扩张,繁华。内核却在一点点变冷,失落。我和哥哥也忙得要命。他忙他的物质建筑,我忙我的精神大厦。虽住在同一个小城里 ,但一年见不上八回面,半年说不上十句话。我不知道,哥哥偶然静下的时候,还会不会想起我们的小时候,想起那些贴着缤纷邮票的信封和那辆乌龟似的老公交车。
我多么想念那些沉甸甸、暖乎乎的冬天啊。就像“回”字的形状一样,总是一家人围着个小火炉子坐成一个大大的圆。大家挤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没有人会惦记手机刷屏,也没有人迷恋麻将。那时候的雪比现在大,天比现在冷,但屋子里却盛开着春天。
我还会想起什么呢?
太多了,比如屋后沮漳河边的芦苇,柳树,鸟窝。比如春天的时候全校师生浩浩荡荡地从开满油菜花的田间小路上穿行,然后坐着小木船去一个原始的江心小岛野炊。再比如村子里八十多岁的孤寡老太太和她家的老桑树,以及那些胖嘟嘟的桑葚……
可惜,这些早就见鬼去了。芦苇被灭了,树被砍了,小木船不知去向,带队的班主任已老态龙钟,老太太也死了快二十年。
浮世如倒影,恍若在梦中。有人说,只有穷途末路的人才会对自己的过去恋恋不忘。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山穷水尽,但我管不住那颗想回的心。
我一直觉得,时光是最不要脸的东西。它总是不作商量就拿走了许多属于我们的珍宝。然后像扔垃圾一样把我们扔在一个杂乱冰冷的角落里,致使我们很多时候都孤独得想要死去。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回不去,还得死皮赖脸地活着,还得一本正经地活着。
实在活不下去时,就学学林清玄,温一壶月光下酒。醉了,就归了吧。人生不过如此。
(责任编辑:石青)
投稿邮箱:yunshangzhijiang@163.com
请输入验证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