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 迎 收 听
作者 张二林 朗读 泓垚
邻居家饭都吃完后,母亲才用筛箩把玉米面里的粗壳子筛出来,她往锅里放半瓢水烧热,用筷子缓缓搅动倒入筛过的细玉米面,金黄散阔的玉米面慢慢变白,板结在一起。
母亲从粗壁瓦坛中舀出半碗腌制过的碎辣椒,我没有用碗,握着板结成团的玉米面饭,扶着灶沿,蘸着碎辣椒用力往下咽。
我的懂事和乖巧闻名乡里,母亲经常自豪又怜悯地自语:你和姐姐就是我的活路。
姐姐在十五公里外的镇上读书,母亲每星期都要去看望她,母亲那时年轻,往返一趟回到家里圈里的猪还没开始哼,但她担心我读初中时,自己就耐不活跑这一趟了。
母亲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她35岁时我才出生,等我上初中,她就51岁了,于是我问:你怎么不早点生我和姐姐呢?
她把背篓靠在路边的石坎上,会重复那句话:你和姐姐才是我的活路!
这位极不幸的女性没有得到母亲这个称谓前,日子苦楚无望,三岁时生母去世,她还没有学到和继母相处的智慧,母亲偶尔向我们描述被继母抓着头发撞向木板壁墙时,耳朵发出的嗡嗡声音,说这些事的时候她会伸出食指,指向自己太阳穴转几圈,不过我听不出悲伤,在听这些故事的年纪,我天天和母亲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总是饱满且安然。
十六岁时我辍了学又回到母亲的近旁。
儿子的不幸在母亲眼中总是加倍的,母亲时常自卑地流着泪,埋怨自己的无力,总担心我日后会恨她。
我没有受到母亲的影响,我读初中姐姐在宜昌读书,家境愈发困顿,经常青黄不接,好在杀两头年猪的幺姨会接济我们,每年送来一块肉,这是猪的腰身部位,肥且多油。
为了保存好这块腊肉,我们在灶屋的山墙正中间用白石灰刷平一块,把肉挂上去防止老鼠偷吃,每星期给我炒咸菜时,母亲要搬来木梯子,腊肉烟熏前用重盐腌制过,附着一层盐白点,母亲大半个身子悬在木梯子之外,借注身体的重量才能横着切开表面竖韧的腊肉,切一块刀在白墙上就留下一条长印记,举着肉的母亲不会立即下来,她用目光测量余下肉的长度,然后喃喃自语:第一星期——第二星期每周七天,当我再次回到家总能发现刀在墙上的痕迹没有变化,母亲用瓦坛中的碎辣椒,维持我不在家的七天。
所以最初我一心想为她分担一些农活。
为了增加田地的肥力,我们在田间烧了火肥,田埂边的荆棘砍下来码成堆,上面抷满土点燃,回到家饭都没吃雨势就在天边酝酿集结,我把火把绑在树上奋力地挥着锄头,往上团火肥堆上的土,担心雨水浇湿还在冒烟的荆棘,火把燃尽回家后雨并没有下,只是钟爱的电视剧结束了。
午夜又听到了疏落的雨声,凌晨母亲就开始拍我的房间门,我知道她另一只手握着锄把,小雨带来的墒刚好给玉米施肥,但这种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我们还需把施的商品肥用土掩起来。
起初我尚能用心对待还是幼苗的庄稼,几次三番,这幽灵一样的雨彻底让我失去耐心,开始对抗母亲。
我特地穿着她做的布鞋下地干活,放工时粘糯的土裹住了整双鞋,我把它们扔在屋檐下的雨水坑里浸泡,这一针一针纳出来的布鞋倾注了母亲莫大的心血,她没有责骂我,只是在闲时默默地刮下布鞋上的泥巴,找寻太阳能照射到的地方晒干。
母亲的忍让没有给生活带来安慰,我和她的对话充斥着各种不满,我坦然地把曾经生活中的困窘都转移到她身上,在水田种地时会不停埋怨母亲怎么把水田改旱,导致我们从小就吃包谷面饭,明明是可以吃到大米的,母亲小声解释自己娘家是大龙坪村的,确实没有种过水田,再往后只埋着头说:“将来和你分家时,把老屋后头的尖子田给我种。”
这块田离我们家很远,背一回农家粪要三四十分钟,而且篾篓倒在田里时不按几下就会滚下来。
一年后我离开家出外谋生,也结束了和母亲朝夕相处的生活,这一年中也许帮母亲干过一些农活,但我也让她走向了孤独,这期间,母亲没有说那句话:你和姐姐是我的活路!
二十年后我在宜昌市效找到一处房子,计划把母亲接出来,电话中我向她描述了这里的若干好处,母亲起初很开心,没有直接拒绝我,只是反复地说,不想让我花这笔钱,两三日后我又去电,母亲的语调恓惶落寞,有些像自语,说不想离开这个地方,你和姐姐过得好就行,你和姐姐就是我的活路。
我想让母亲搬出山只是在救赎自己的灵魂,寻求更为体面更为便捷的方式,尽我的本份,缓解我的愧疚。
烈烈朝阳苍凉落暮,时间流逝中深沉下的母爱,像是老家附近的桐树井,清洌的泉水总是盛满井沿,这是静下来的波涛,即使你挑走了一担,可她依然是满满当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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